2008年2月27日,星期三(GSM+8 北京时间)
浙江法制报 > 第十四版:新岸 改变文字大小:   | 打印 | 关闭 
光明,正一步一步走来
省四监 裘碧巍 口述 本报记者 蔡亮 整理

  这是省四监一位服刑人员在出狱之前的一段感悟。
  从死刑改为无期徒刑,从无期徒刑减为有期徒刑,十几年时间里,他目睹了身边人与事的变迁,更经历了无数苦与乐、得与失。
  在即将重获新生时,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衡量种种是与非,希望获得光明人生的答案。

  三十年前,6岁的我第二次随祖父出海,就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险恶的风浪。机器熄火了,三尺多高的大浪将船一会儿抛向浪尖,一会儿抛向谷底。我在甲板上滚来滚去,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船舱开始进水,我以为末日来临了。……事后,祖父摸着我的头说:“孩子,这样的风浪算什么。你以后不知道还要遇上多少比这更大更恶的风浪呢。”
  十六年前,北仑看守所冰冷的水泥地上,我拖着沉重的脚镣唱着绝望的歌。在等待死刑上诉的日子里,我根本不敢奢望,有一天,我还能重新拥抱自由和光明。
  可是,那一天却真的来临了。回头时,五千多个日日夜夜竟只在朝夕之间,以至于我还未来得及准备,这一天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我奔来!
  1994年1月24日,开庭的日子。北风呼啸,寒冷彻骨。母亲穿着黑色的风衣,在飞驰的囚车后面狂奔。
  1994年5月11日,看守所的老所长笑呵呵地亲手为我打开脚镣,拍拍我的腿:小伙子,记住这个你重获生命的日子。高兴的话,去跑三圈。我撒腿就跑了五圈。
  我被送往监狱的那天,太阳出奇的红艳。母亲穿着红色的衣服,执着我的手,泪盈盈地问:这一去,还有相见的一天吗?我无言以对。
  入狱后半年,我迎来了一个最无颜相见的人——心高气傲的老外公。他看着穿囚衣的我,浑浊的老泪滴在了我的青头皮上,很热。
  一晃五年过去了。一个月光如水的夜里,想起我余下刑期,想起了那些尘封的旧事,想着未卜的前程,竟有了生不如死的念头。
  六年后,妹妹带来了她的男朋友。想起小时候把她欺负得哭鼻子的模样,我心里有些许歉意,但更多的是欣慰。
  第八年,二舅的儿子去大学报到途中来看我,说了一句话: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们的哥哥。身为七尺男儿,我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落泪了。
  第九年,我第一次在刊物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不过是块豆腐干,可我比回家还高兴。
  第十个年头,爸爸说,老家我年少时种下的香樟树,已经大得顶破了邻家的窗户,他只得砍了那棵树。痛!
  第十二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曾经的心上人带着她的夫君和孩子来看我。听着孩子一声声叫着“叔叔”,我脸上带着笑,心中却百感交集。
  而今,一晃就是十五个年头了。五千多个日夜,像沙子一样从我手心滑过。无数次伤心愁苦,无数回彷徨挣扎,都将被即将到来的黎明划破。十五年最宝贵的青春,是我为前半生的罪恶付出的代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论是希望还是绝望,我劳作、悔恨、痛苦、奋发,都只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十五年足可以发生很多事,改变很多人。对我而言,父母健在,家里平安。可是,父亲的头上已经找不出几根黑发,母亲的脸上也有了明显的寿斑。而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毛躁自负的小青年了。
  我总是在想,一个人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牢狱生活之后,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这段生活总会或多或少在他今后的人生中留下印记。而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在经历了这么长久的心灵孤寂之后,他是否依然能保持着对人生的清醒认识,依然能保持着对光明的无限向往,依然能保持着对人性的一种达观。
  我在监狱的后半段日子里,喜欢上了好莱坞的犯罪心理片。每次看到那些反面人物在灰暗和罪恶的泥潭中偶然泛起一丝人性的光芒时,我总会心生悯意。因为,从他们复杂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内心。
  世事真的能以简单的是与非、黑与白来下结论吗?我们改造的好与坏、得与失又该如何衡量?
  我曾对母亲说:这些年对我好的人我要记住,对我不好的人我也要记住。
  母亲则对我说:对你好的人你要记牢!对你不好的人你要学会忘记!
  母亲的话我很久都没有想通。可这些日子,我突然理解了她的意思。我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场风浪,还有祖父的话。曾经的苦与痛,这时候都可以一笑而过了。而今,航船已经拉响了离岸的汽笛,我终于又要启程了!